第125章 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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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一往而深
一山風聲, 應知離站在暮光裏,終究是沒扛過身後人的挽留。
祈清和抱了他一會兒,見他沒掙脫, 就去固執地牽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略大上一圈,沒辦法一氣抓住,就只能去扣他的指尖, 攥著不放。
應知離想, 是小姑娘太年輕, 以至於, 學不會分別。
安靜佇立了許久,他回身,果不其然, 看見了祈清和正低著頭, 不敢擡眸看他。
他輕笑了一聲。
祈清和沒有悟明白他這聲笑裏的意思,又怕自己惹惱他, 於是牽著他的手, 開始一點點松開, 退離。
可就在指尖與指尖分離的那一剎,應知離的手又追回來,重新捉住她的指尖, 沿著掌心的紋路與縫隙,一寸寸將她強硬分開,不容置疑的十指扣住。
這一次, 就真的牽牢了。
應知離妥協般閉了閉眼睛。
小姑娘沒學會分別,於此世舉目無親孤身一人, 他不去教會她,反趁著這個間隙, 貪占了她的身心,到底……是他太過無恥。
最終,他任由祈清和將自己牽下了山。
這一條下山的路,遠而漫長。
蹚過溪流,穿過雲霧,走過高高低低的青石子路,終於,在遙遙瞥見了城鎮人煙,坊市樊樓時,祈清和鼻尖一酸,感動地幾乎想哭。
太親切太熟悉了,這不就是古代社會?
不是想象中可怕的世界觀,人類沒有三頭六臂,她穿著應知離送她的白衣慢慢走進車馬掀起的滾滾紅塵裏,雖然狼狽,但毫不違和。
她輕而易舉就能融入這裏。
可她的處境,比應知離預想中的,更差一點。
因為她沒有戶籍。
她理所當然的,成了乞丐與流民。
但祈清和毫不氣餒,反倒挺高興,她很快搞清楚這個世界的錢幣制度,沒有宵禁,不用擔心夜間巡兵,在山海荒澤與妖獸鬥智鬥勇的經歷讓她也很快學會了偷渡。
應知離身為妖,在人間也沒有正式身份,為了給她減輕負擔,他通常化作一只小貓,任由她抱著自己到處奔波,心甘情願跟著她一起流浪。
祈清和由此開啟了在人間漂泊,居無定所的日子。
為了生存,她會去撿垃圾拾荒,會想辦法打臨工,晚上抱著貓住橋洞,然後用攢下的一兩文錢去換食物,直至她看見有人在販賣各種符箓時,傻掉了。
“原來是修仙世界啊……”
於是祈清和很順利的用錢換到了可以保持清潔的洗塵符。
應知離怔住了。
因為維持清潔只是他一個法術的順手之舉,她不必費錢。
祈清和一開始有點心疼浪費的錢,但很快,她就陷入了興致勃勃研究符箓的樂趣裏。
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她沒辦法用符箓。
應知離探入過她的身體,沒有仙骨,她生來就是最普通的凡人,這輩子都與修煉無緣,很多事沒辦法強求。
當他將這個事實告知她後,祈清和只是楞了一下,對此完全接受良好——畢竟一個穿越的現代人能有仙骨,能有法力才是怪事。
在短暫失落後祈清和重新振作,繼續鬥志昂揚流浪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兒,只能四海為家,沒有戶籍,被官衙驅逐一次就換一個地方。
她和他一起穿行繁華的城鎮,途徑荒涼的鄉野,甚至偶然窺見過高高在上的仙門。
她像春日裏生機勃勃的,野蠻生長一株野草。
此般漂泊人間,祈清和又堅持了兩三年。
終於,當她抱著貓磕磕絆絆流浪到一處名叫“懷安國”的地界時,運氣很好,有一家戲樓收留了她。
戲樓老板看她可憐,給了她一份後院打雜閑職,讓她有了暫時落腳的地方。
祈清和非常感激地在戲樓上工幹活。
戲樓西皮流水的曲調酣暢淋漓,高昂急促,宛如白馬的歲月飛馳,草木由綠褪黃,春去冬來,又是一年雪落。
年末時節,國都有酬神演出,戲樓諸人忙裏忙外,馬不停蹄為各地達官貴族酬演,後院反倒一下子冷清下來。
祈清和終於閑來無事,樂得自由。
“今日有什麽打算呢?”
祈清和一仰頭,就看見說這話的人此時坐在青瓦屋頂上,月色倦怠,映得一身皓雪白衣的他,眉目溫柔。
四下無旁人,他難得再次化作人形。
祈清和看見他,一下子,眼睛亮了,唇畔也不自覺揚起,明眸而笑。
她正要去搬梯子爬上屋頂,還沒來得及行動,只見應知離縱躍而下,摟過她的腰,輕輕松松就帶她上了屋頂。
“我今天想和你在一起。”祈清和被小嚇一跳,下意識抓著他的衣衫,很自然答道,“而且年末了,年末就該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團圓吧。”
親近兩個字是脫口而出的。
攬著她腰身的手微微一滯,而後緊了緊,將她抱得更牢。
上了屋頂,祈清和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臉頰驀地紅了。
應知離瞧見了她的神色,笑了。
“嗯?是誰每天夜裏抱著我睡覺?怎麽將我當枕頭的時候,就那麽自然?”
祈清和臉上的一抹緋紅蔓延到耳根了,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她努力從他懷裏爭取了自由活動的空間,似乎想起什麽,取出油紙封好的一紙包,打開來,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玉芳糕。
“今天後廚師傅很好心的送了我一小包。”祈清和眉開眼笑,想同他一起分享。
應知離難道失笑:“你知道,食物於我而言沒有意義。”
以前他也常說不需要進食,與其說是不需要,倒不如說是完全不感興趣,祈清和一直挺不解,怎麽會有人不愛美食呢?
她不知道他其實是嘗不出甜。
人間五味不全,也自然沒有了興趣。
於是祈清和自顧自在他懷裏認真吃東西。
她在山裏挨過幾次餓,所以畏懼饑餓,每次小心翼翼吃東西的模樣讓應知離看得心疼。
夜色沈了幾分,祈清和將玉芳糕吃完,剛想說話,卻瞥見天邊燃起了一束煙火,漂亮如星。
她很久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焰火了,不由得看楞了。
“怎麽一場焰火,你都看得興致勃勃?”應知離眉頭皺了一瞬,顯然是對區區一場焰火就能分走她的心神頗有微詞。
“因為我的家鄉不太準放。”祈清和想了想現代社會的各種電子煙花,遺憾道,“小時候媽媽爸爸常帶我看煙花,後來出於安全考慮,鞭炮和煙花都少了很多。”
應知離眉頭蹙得更深:“不放鞭炮?那你們怎麽驅逐年獸?”
祈清和搖搖頭:“我的家鄉沒有年獸,那是只存在於傳說裏的生物。”
她擡頭望著焰火於空炸開,眸光裏,盛滿了絢爛輝煌。
隨著焰火一束又一束升空,祈清和驚訝地看見,許許多多她不認識的神明踏夜當空,呼嘯過天。
“那是什麽啊?”祈清和看得更出神,註意力徹底被引走了,半點兒都沒留給他。
應知離愈發不滿,恨不得咬她一下讓她看看自己。
“是司掌各方法則的神獸祥瑞,年末現身回應人間祝禱,讓四海十洲明年依舊風調雨順。”
祈清和眨巴眨巴眼,羨慕道:“我的家鄉也會有祈福祭天的一些行為,但一般沒什麽回應。”
應知離楞了一瞬:“那你家鄉,人們在什麽時候許願祈福?”
“一般在寺廟道觀吧,沒什麽講究,主打一個誰靈拜誰。”祈清和認真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什麽有趣的,噗嗤一笑,“還有流星,我家鄉的說法,有流星劃過時許的願就很靈。”
“向流星許願?”應知離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嗯嗯,但我沒見過。”祈清和騰出被他圈在懷裏的手,在半空中比劃道,“是星星劃過天際的軌跡,像雨落,很好看。”
應知離看著祈清和陷在回憶裏的目光,心念一動,擡眸又望了望天際,沈吟片刻,忽然松開了攬著她的腰身的手,後退了幾步。
他周身再次有白光流轉,轉瞬須臾,只見一只雪色的豹子踱步而出。
“你坐上來。”他說。
當祈清和聽明白應知離的意思是讓自己坐到他背上後,一時僵住,惴惴不安道。
“你的背,能隨便坐嗎……?”
應知離被她氣笑了,幹脆尾巴熟稔一攬,不容分說地圈著她的腰徑直將她安放於自己背上。
祈清和嚇得驚呼一聲。
“你在我懷裏都躺過了,這個時候倒是記得問我能不能背你了?”
祈清和自知理虧,小聲反駁:“我怕摔。”
應知離笑一聲:“我會接著你。”
他說罷,再度後退,只見周身白光泛湧,輕盈一躍,就穩穩當當載著她於空飛渡,朝著焰火燦爛,神獸臨世的方向飛去。
祈清和嚇得當即貼伏在他背上,閉著眼睛緊緊抱著他頸部,一動也不敢動。
耳畔風聲呼嘯劃過,煙火聲一下又一下炸開。
“睜開眼。”
飛了須臾,祈清和隱隱聽見應知離輕聲說話了,於是悄悄睜開一只眼睛,偷偷向四周看去。
下一瞬,她兩只眼睛都驀地睜大了,震撼地一眨不眨,連原本趴著的身體,都不自覺坐了起來。
周圍是她做夢都沒見過的景象。
應知離載著她肆意自在地穿行在雲端裏各方神獸祥瑞間——鳳凰青龍,麒麟白澤,諸多只在書裏讀過念過的神明就在她身邊翺翔而過,紛紛向她投來善意或好奇的目光。
一夜火樹銀花掛天,星雲湧動,夜色是最廣袤無垠的幕布,身下亮著璀璨奪目的萬家燈火。
祈清和徹底震撼。
隨著應知離載著她在夜色間越跑越遠,身後被甩開的神獸們亦是震驚的互相小聲攀談起來。
“那是……我沒眼花吧?”
“沒眼花,是知離神,夢神。”
“不不不,我說的是他背上的那個人類啊!人類!”
“而且夢神不是從不參與這種場合嗎!以前都請過他多少次了!”
路過的白澤神瞥了一眼,老神在在:“你們再仔細看看呢。”
神獸們紛紛再看向應知離所在,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一只驕傲美麗的紅鸞鳥飛至夢神背上的小姑娘身邊,在她面前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一縷象征祝福的紅線輕飄飄落入小姑娘眉心。
白澤神意味深長道:“別告訴我你們不記得紅鸞出現的意義。”
一群神獸們目瞪口呆。
因為誰都知道——
紅鸞天喜,天姚同宮。
此為,紅鸞星動。
應知離當然也註意到了紅鸞現世,他輕笑一聲,載著祈清和越跑越遠,潔白的身姿翩然劃過天際,轉了個方向離開百獸群間。
“剛剛那只漂亮的紅鳥是誰呀。”
祈清和實在好奇,方才紅鳥在身前停歇時,她連呼吸都屏住了。
“紅鸞。”應知離笑了笑,“她來祝你姻緣美滿。”
祈清和目光一詫,楞住了。
天際焰火逐漸熄滅,神獸祥瑞們的身影逐漸各自離去,應知離載著她來到空無一人的夜幕盡頭。
緊接著,他身上流光一晃,再度化作白衣烏發的人形,雲一樣輕飄飄地向下墜去。
祈清和沒料到這出,身體一下子失了重,閉著眼驚呼一聲亦是向下跌落。
可下一瞬,她就被身下的人一只手穩穩擁在懷裏,有夜風承托著,讓他們墜落的速度不疾不徐,悠然自在。
“向上看。”身下抱著她的人這樣說。
祈清和睜開眼,雙眸再次盈盈輕顫。
只見湛藍夜色裏,有無數星光自天而落,宛若落雨一般裹挾在風中,浩浩蕩蕩飛落入千門萬戶的人間。
祈清和看得怔楞了,眸光似水。
彼時的她尚不知曉應知離夢神的身份。
亦不知曉,這位神明曾調遣了整個夜色,聲勢浩大的於百獸間為人間降下祝禱的光輝。
只為送她一場,像極了家鄉才有的流星落雨。
“願你能美滿的,不僅僅是姻緣。”
應知離溫聲說,一字一句都輕。
其實,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在他面前許下一個心願。
他心疼她在人間經歷的種種苦難,她吃苦勞累,漂泊無依,連修仙的門檻兒都沒資格踏入,她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境地遭遇。
而應知離亦非久居紅塵的神,他無法替她遮風擋雨。
所以他希望她能許個願,只要她許願自己衣食無憂,或者更貪求一點兒,錢權名利,求道問仙,至此一帆風順,有無憂無慮的人生。
只要你許願。
我就為你實現。
直至漫天星光即將消弭,祈清和這才想起什麽似的,雙手合十心裏默念。
她不是輕易許願的人,可是氣氛太好,實在忍不住。
而她也從不將心裏的念想說出口,她怕說破了,會不靈了。
默默念完心中所願,祈清和才重新睜開眼,她回眸,只見應知離神情怔楞,一向靜水深流的眸子裏,此刻像有湍急碎星。
“你怎麽啦?”難得看他如此神色,祈清和也怔了。
他罕見的沒有回應她,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安靜良久,那雙道不清說不明的目光裏,似乎藏著千言萬語。
可最終,他也只是攬過她,讓她在自己懷裏偎得更緊,什麽話也沒說。
一記宛如鴻毛的吻輕輕落在她額間。
因為他聽見了她的心願。
她說——
「我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安順遂。」
「但我在乎的人有點多,這個願望可能有點貪心,而且他們也不在這個世界,不知道星星可不可以跨世界保佑人。」
「所以,流星呀,如果你聽見了我的心願。」
她那樣珍而重之,虔誠認真地向星星許下了一個心願。
「那就請保佑應知離,能平安順遂吧。」
她的心願,卻是祝他平安。
應知離闔眸,落於她額間的吻很漫長,長到星光落幕,夜色寧靜,在無聲無息的吻裏,他記著了她的氣息,記下了她溫度,就像是要,記在生命裏似的。
她的氣息,要如何去形容呢?
是幸福、平和與愉悅。
而這種描述,一如他此前從未明白過的,甜之一字。
應知離一直都無法理解,人類所喜歡的“甜”,到底是何感受。
今時今刻,他終於悟明白了幾分。
甜,於他而言,就是祈清和的氣息。
幸福、平和與愉悅,正是此時此刻他內心的觸動。
他看著祈清和澄亮靈動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在夢神面前,卻許下了一個不需要夢神付出任何代價的願望。
他想。
因為我的平安,一直是你在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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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風聲, 應知離站在暮光裏,終究是沒扛過身後人的挽留。
祈清和抱了他一會兒,見他沒掙脫, 就去固執地牽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略大上一圈,沒辦法一氣抓住,就只能去扣他的指尖, 攥著不放。
應知離想, 是小姑娘太年輕, 以至於, 學不會分別。
安靜佇立了許久,他回身,果不其然, 看見了祈清和正低著頭, 不敢擡眸看他。
他輕笑了一聲。
祈清和沒有悟明白他這聲笑裏的意思,又怕自己惹惱他, 於是牽著他的手, 開始一點點松開, 退離。
可就在指尖與指尖分離的那一剎,應知離的手又追回來,重新捉住她的指尖, 沿著掌心的紋路與縫隙,一寸寸將她強硬分開,不容置疑的十指扣住。
這一次, 就真的牽牢了。
應知離妥協般閉了閉眼睛。
小姑娘沒學會分別,於此世舉目無親孤身一人, 他不去教會她,反趁著這個間隙, 貪占了她的身心,到底……是他太過無恥。
最終,他任由祈清和將自己牽下了山。
這一條下山的路,遠而漫長。
蹚過溪流,穿過雲霧,走過高高低低的青石子路,終於,在遙遙瞥見了城鎮人煙,坊市樊樓時,祈清和鼻尖一酸,感動地幾乎想哭。
太親切太熟悉了,這不就是古代社會?
不是想象中可怕的世界觀,人類沒有三頭六臂,她穿著應知離送她的白衣慢慢走進車馬掀起的滾滾紅塵裏,雖然狼狽,但毫不違和。
她輕而易舉就能融入這裏。
可她的處境,比應知離預想中的,更差一點。
因為她沒有戶籍。
她理所當然的,成了乞丐與流民。
但祈清和毫不氣餒,反倒挺高興,她很快搞清楚這個世界的錢幣制度,沒有宵禁,不用擔心夜間巡兵,在山海荒澤與妖獸鬥智鬥勇的經歷讓她也很快學會了偷渡。
應知離身為妖,在人間也沒有正式身份,為了給她減輕負擔,他通常化作一只小貓,任由她抱著自己到處奔波,心甘情願跟著她一起流浪。
祈清和由此開啟了在人間漂泊,居無定所的日子。
為了生存,她會去撿垃圾拾荒,會想辦法打臨工,晚上抱著貓住橋洞,然後用攢下的一兩文錢去換食物,直至她看見有人在販賣各種符箓時,傻掉了。
“原來是修仙世界啊……”
於是祈清和很順利的用錢換到了可以保持清潔的洗塵符。
應知離怔住了。
因為維持清潔只是他一個法術的順手之舉,她不必費錢。
祈清和一開始有點心疼浪費的錢,但很快,她就陷入了興致勃勃研究符箓的樂趣裏。
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她沒辦法用符箓。
應知離探入過她的身體,沒有仙骨,她生來就是最普通的凡人,這輩子都與修煉無緣,很多事沒辦法強求。
當他將這個事實告知她後,祈清和只是楞了一下,對此完全接受良好——畢竟一個穿越的現代人能有仙骨,能有法力才是怪事。
在短暫失落後祈清和重新振作,繼續鬥志昂揚流浪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兒,只能四海為家,沒有戶籍,被官衙驅逐一次就換一個地方。
她和他一起穿行繁華的城鎮,途徑荒涼的鄉野,甚至偶然窺見過高高在上的仙門。
她像春日裏生機勃勃的,野蠻生長一株野草。
此般漂泊人間,祈清和又堅持了兩三年。
終於,當她抱著貓磕磕絆絆流浪到一處名叫“懷安國”的地界時,運氣很好,有一家戲樓收留了她。
戲樓老板看她可憐,給了她一份後院打雜閑職,讓她有了暫時落腳的地方。
祈清和非常感激地在戲樓上工幹活。
戲樓西皮流水的曲調酣暢淋漓,高昂急促,宛如白馬的歲月飛馳,草木由綠褪黃,春去冬來,又是一年雪落。
年末時節,國都有酬神演出,戲樓諸人忙裏忙外,馬不停蹄為各地達官貴族酬演,後院反倒一下子冷清下來。
祈清和終於閑來無事,樂得自由。
“今日有什麽打算呢?”
祈清和一仰頭,就看見說這話的人此時坐在青瓦屋頂上,月色倦怠,映得一身皓雪白衣的他,眉目溫柔。
四下無旁人,他難得再次化作人形。
祈清和看見他,一下子,眼睛亮了,唇畔也不自覺揚起,明眸而笑。
她正要去搬梯子爬上屋頂,還沒來得及行動,只見應知離縱躍而下,摟過她的腰,輕輕松松就帶她上了屋頂。
“我今天想和你在一起。”祈清和被小嚇一跳,下意識抓著他的衣衫,很自然答道,“而且年末了,年末就該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團圓吧。”
親近兩個字是脫口而出的。
攬著她腰身的手微微一滯,而後緊了緊,將她抱得更牢。
上了屋頂,祈清和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臉頰驀地紅了。
應知離瞧見了她的神色,笑了。
“嗯?是誰每天夜裏抱著我睡覺?怎麽將我當枕頭的時候,就那麽自然?”
祈清和臉上的一抹緋紅蔓延到耳根了,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她努力從他懷裏爭取了自由活動的空間,似乎想起什麽,取出油紙封好的一紙包,打開來,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玉芳糕。
“今天後廚師傅很好心的送了我一小包。”祈清和眉開眼笑,想同他一起分享。
應知離難道失笑:“你知道,食物於我而言沒有意義。”
以前他也常說不需要進食,與其說是不需要,倒不如說是完全不感興趣,祈清和一直挺不解,怎麽會有人不愛美食呢?
她不知道他其實是嘗不出甜。
人間五味不全,也自然沒有了興趣。
於是祈清和自顧自在他懷裏認真吃東西。
她在山裏挨過幾次餓,所以畏懼饑餓,每次小心翼翼吃東西的模樣讓應知離看得心疼。
夜色沈了幾分,祈清和將玉芳糕吃完,剛想說話,卻瞥見天邊燃起了一束煙火,漂亮如星。
她很久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焰火了,不由得看楞了。
“怎麽一場焰火,你都看得興致勃勃?”應知離眉頭皺了一瞬,顯然是對區區一場焰火就能分走她的心神頗有微詞。
“因為我的家鄉不太準放。”祈清和想了想現代社會的各種電子煙花,遺憾道,“小時候媽媽爸爸常帶我看煙花,後來出於安全考慮,鞭炮和煙花都少了很多。”
應知離眉頭蹙得更深:“不放鞭炮?那你們怎麽驅逐年獸?”
祈清和搖搖頭:“我的家鄉沒有年獸,那是只存在於傳說裏的生物。”
她擡頭望著焰火於空炸開,眸光裏,盛滿了絢爛輝煌。
隨著焰火一束又一束升空,祈清和驚訝地看見,許許多多她不認識的神明踏夜當空,呼嘯過天。
“那是什麽啊?”祈清和看得更出神,註意力徹底被引走了,半點兒都沒留給他。
應知離愈發不滿,恨不得咬她一下讓她看看自己。
“是司掌各方法則的神獸祥瑞,年末現身回應人間祝禱,讓四海十洲明年依舊風調雨順。”
祈清和眨巴眨巴眼,羨慕道:“我的家鄉也會有祈福祭天的一些行為,但一般沒什麽回應。”
應知離楞了一瞬:“那你家鄉,人們在什麽時候許願祈福?”
“一般在寺廟道觀吧,沒什麽講究,主打一個誰靈拜誰。”祈清和認真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什麽有趣的,噗嗤一笑,“還有流星,我家鄉的說法,有流星劃過時許的願就很靈。”
“向流星許願?”應知離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嗯嗯,但我沒見過。”祈清和騰出被他圈在懷裏的手,在半空中比劃道,“是星星劃過天際的軌跡,像雨落,很好看。”
應知離看著祈清和陷在回憶裏的目光,心念一動,擡眸又望了望天際,沈吟片刻,忽然松開了攬著她的腰身的手,後退了幾步。
他周身再次有白光流轉,轉瞬須臾,只見一只雪色的豹子踱步而出。
“你坐上來。”他說。
當祈清和聽明白應知離的意思是讓自己坐到他背上後,一時僵住,惴惴不安道。
“你的背,能隨便坐嗎……?”
應知離被她氣笑了,幹脆尾巴熟稔一攬,不容分說地圈著她的腰徑直將她安放於自己背上。
祈清和嚇得驚呼一聲。
“你在我懷裏都躺過了,這個時候倒是記得問我能不能背你了?”
祈清和自知理虧,小聲反駁:“我怕摔。”
應知離笑一聲:“我會接著你。”
他說罷,再度後退,只見周身白光泛湧,輕盈一躍,就穩穩當當載著她於空飛渡,朝著焰火燦爛,神獸臨世的方向飛去。
祈清和嚇得當即貼伏在他背上,閉著眼睛緊緊抱著他頸部,一動也不敢動。
耳畔風聲呼嘯劃過,煙火聲一下又一下炸開。
“睜開眼。”
飛了須臾,祈清和隱隱聽見應知離輕聲說話了,於是悄悄睜開一只眼睛,偷偷向四周看去。
下一瞬,她兩只眼睛都驀地睜大了,震撼地一眨不眨,連原本趴著的身體,都不自覺坐了起來。
周圍是她做夢都沒見過的景象。
應知離載著她肆意自在地穿行在雲端裏各方神獸祥瑞間——鳳凰青龍,麒麟白澤,諸多只在書裏讀過念過的神明就在她身邊翺翔而過,紛紛向她投來善意或好奇的目光。
一夜火樹銀花掛天,星雲湧動,夜色是最廣袤無垠的幕布,身下亮著璀璨奪目的萬家燈火。
祈清和徹底震撼。
隨著應知離載著她在夜色間越跑越遠,身後被甩開的神獸們亦是震驚的互相小聲攀談起來。
“那是……我沒眼花吧?”
“沒眼花,是知離神,夢神。”
“不不不,我說的是他背上的那個人類啊!人類!”
“而且夢神不是從不參與這種場合嗎!以前都請過他多少次了!”
路過的白澤神瞥了一眼,老神在在:“你們再仔細看看呢。”
神獸們紛紛再看向應知離所在,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一只驕傲美麗的紅鸞鳥飛至夢神背上的小姑娘身邊,在她面前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一縷象征祝福的紅線輕飄飄落入小姑娘眉心。
白澤神意味深長道:“別告訴我你們不記得紅鸞出現的意義。”
一群神獸們目瞪口呆。
因為誰都知道——
紅鸞天喜,天姚同宮。
此為,紅鸞星動。
應知離當然也註意到了紅鸞現世,他輕笑一聲,載著祈清和越跑越遠,潔白的身姿翩然劃過天際,轉了個方向離開百獸群間。
“剛剛那只漂亮的紅鳥是誰呀。”
祈清和實在好奇,方才紅鳥在身前停歇時,她連呼吸都屏住了。
“紅鸞。”應知離笑了笑,“她來祝你姻緣美滿。”
祈清和目光一詫,楞住了。
天際焰火逐漸熄滅,神獸祥瑞們的身影逐漸各自離去,應知離載著她來到空無一人的夜幕盡頭。
緊接著,他身上流光一晃,再度化作白衣烏發的人形,雲一樣輕飄飄地向下墜去。
祈清和沒料到這出,身體一下子失了重,閉著眼驚呼一聲亦是向下跌落。
可下一瞬,她就被身下的人一只手穩穩擁在懷裏,有夜風承托著,讓他們墜落的速度不疾不徐,悠然自在。
“向上看。”身下抱著她的人這樣說。
祈清和睜開眼,雙眸再次盈盈輕顫。
只見湛藍夜色裏,有無數星光自天而落,宛若落雨一般裹挾在風中,浩浩蕩蕩飛落入千門萬戶的人間。
祈清和看得怔楞了,眸光似水。
彼時的她尚不知曉應知離夢神的身份。
亦不知曉,這位神明曾調遣了整個夜色,聲勢浩大的於百獸間為人間降下祝禱的光輝。
只為送她一場,像極了家鄉才有的流星落雨。
“願你能美滿的,不僅僅是姻緣。”
應知離溫聲說,一字一句都輕。
其實,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在他面前許下一個心願。
他心疼她在人間經歷的種種苦難,她吃苦勞累,漂泊無依,連修仙的門檻兒都沒資格踏入,她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境地遭遇。
而應知離亦非久居紅塵的神,他無法替她遮風擋雨。
所以他希望她能許個願,只要她許願自己衣食無憂,或者更貪求一點兒,錢權名利,求道問仙,至此一帆風順,有無憂無慮的人生。
只要你許願。
我就為你實現。
直至漫天星光即將消弭,祈清和這才想起什麽似的,雙手合十心裏默念。
她不是輕易許願的人,可是氣氛太好,實在忍不住。
而她也從不將心裏的念想說出口,她怕說破了,會不靈了。
默默念完心中所願,祈清和才重新睜開眼,她回眸,只見應知離神情怔楞,一向靜水深流的眸子裏,此刻像有湍急碎星。
“你怎麽啦?”難得看他如此神色,祈清和也怔了。
他罕見的沒有回應她,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安靜良久,那雙道不清說不明的目光裏,似乎藏著千言萬語。
可最終,他也只是攬過她,讓她在自己懷裏偎得更緊,什麽話也沒說。
一記宛如鴻毛的吻輕輕落在她額間。
因為他聽見了她的心願。
她說——
「我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安順遂。」
「但我在乎的人有點多,這個願望可能有點貪心,而且他們也不在這個世界,不知道星星可不可以跨世界保佑人。」
「所以,流星呀,如果你聽見了我的心願。」
她那樣珍而重之,虔誠認真地向星星許下了一個心願。
「那就請保佑應知離,能平安順遂吧。」
她的心願,卻是祝他平安。
應知離闔眸,落於她額間的吻很漫長,長到星光落幕,夜色寧靜,在無聲無息的吻裏,他記著了她的氣息,記下了她溫度,就像是要,記在生命裏似的。
她的氣息,要如何去形容呢?
是幸福、平和與愉悅。
而這種描述,一如他此前從未明白過的,甜之一字。
應知離一直都無法理解,人類所喜歡的“甜”,到底是何感受。
今時今刻,他終於悟明白了幾分。
甜,於他而言,就是祈清和的氣息。
幸福、平和與愉悅,正是此時此刻他內心的觸動。
他看著祈清和澄亮靈動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在夢神面前,卻許下了一個不需要夢神付出任何代價的願望。
他想。
因為我的平安,一直是你在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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